第21章
平妖传 by 罗贯中、冯梦龙
2024-11-8 21:07
那头陀只是不睬。蛋子和尚道:“啐!是木的还是石的,只不开口。莫待缠他,我且去敲门,敲得开时,化碗热汤来吃也好。”又猛然想道:“这屋内不知有人住没人住,那头陀同是佛门中出身,尚然如此,黑夜敲门打户,知道人心喜怒如何。打煞也只一夜,且喜不是个寒天,这湿衣裳在身上暖过一夜,好歹也干了,衣包便慢慢的整理也不打紧。”把搭膊将腰束紧,也来檐下向头陀对面打坐。
那头陀见这里和尚坐下去时,便骂道:“死秃驴,这檐下是老爷要伸腰躺脚的,恁般不达时务,不管湿衣裳胡乱挤来,叫老爷怎得安稳。”蛋子和尚想道:“那里有这样的出家人,开口便骂,恁地粗莽。”没奈何耐了气,又对他说道:“贫僧走错了路头,一日没讨得口斋饭,又失脚落在溪中,浑身打湿了。夜晚没处去,权借这檐下歇过一宵,明早就行,与老师父没甚妨碍。望乞相容则个。”
那头陀愈加发狠骂道:“死秃驴你不认得老爷么,老爷叫做石头陀,异名石罗汉的便是。一生游方,行也是独行,卧也是独卧,不惯与人合伙。你这秃驴知是好人歹人,来此混帐,走便走,不走时一棍就结果了你性命。”说罢,便站起身来,将手去摸那棍棒。蛋子和尚又饿又冷,身边又没有器械,只怕那头陀了得,敌他不过,慌忙立起道:“老师父息怒,贫僧回避便了。”那头陀又骂道:“死秃驴,怕你不回避,须是远远的与我闪开,若近在侧时,老爷一眼瞧见休想恕饶。”
蛋子和尚连声道:“不敢,不敢。”便提着衣包望屋后便走。黑暗中正不知那里去好,信步走去到得树林中间,只见一株大松亭亭直上约有百尺之高。心下想道:“这树上到好栖身,只是怎得上去?”心生一计,将搭膊解下连衣包拴在腰里,向那松树旁一根小树跨上去,一手揽着松枝,将身就势越过那树,又盘上几层,拣个大大的丫杈中,似鸟鹊般做一堆儿蹭坐着。
方才安身得牢,忽听得下面声响。蛋子和尚眼快,在星光下仔细一看,只见那头陀提着齐眉短棍在树林左右行来步去,东张西望,口里哼道:“死秃驴真个那里去了。”穿过林子又去一段路才转来,倒拖着棍棒,向旧路徐徐而去。
蛋子和尚看了叫声惭愧,且喜不遭他毒手。只是一件:那头陀独自一个坐在人家门首,好不冷淡,得个人作伴也好,为何抵死不容。比及让了他罢了,又来东寻西觅,只恐还在左近,放心不下。其中必有缘故。终不然要做打家劫舍的勾当,怕我碍眼。这个荒村草舍将有甚大财乡,动了他火,好生难解。且莫管他,自己安息一时再处。方欲闭眼,不觉肚中饿得疼痛,肠鸣起来。
蛋子和尚道:“这一夜好难过,就熬过今夜来朝怎得气力跳下树去?便跳下时跑走不动,倘遇了那贼头陀,干折个性命与他。闻得仙人餐松茹柏,我且学他一学。把松枝上嫩毛摘来试尝,虽不可口,却也清香。吃了些儿,引得性起,不论老的嫩的满把的放在口中去,只管乱嚼咽下了许多,也觉得腹中充实了些。
忽然一阵风,远远的闻得号呼哭泣之声。蛋子和尚道:“奇怪,这里又不是闹热村坊,此声从何而来?”侧耳再听时,其声哀急,又像妇女声音,分明在前面茅屋那一搭儿。蛋子和尚猛省道:“是了,一定是那贼头陀干了不公不法的事出来。”欲待不理,心头气忿忿的怎忍得住!我且悄悄地去探个下落,也得放怀。当时解下腰间衣包,缚在树上,重把搭膊拴紧了腰,分开松枝,望下踊身一跳。两脚点地,毫无伤损。将身抖一抖,走出林子,照前路一步一步的捱去。
约莫茅屋相近,悄悄地舒头去望那茅檐下,略无动静。再走几步,向前看时,已不见了头陀。走上檐头左右细看,端的不见了。侧耳听时,里面哭声也住了。蛋子和尚心下疑惑,轻轻的推那门儿,原来是两扇旧白板门。这石头陀在里面用棍撑着,撑得不牢,初时推不开,以后用力一搡,扑的一声棍儿倒地,左一扇门儿早开。这茅房原来是小小三间开阔,两进一披头。一进两边安放些做屋的土砖木料,更有几处粗重家伙,中间空个走路。第二进做个内室,左首披屋里面安排锅灶。石头陀脱得上身赤膊,正在灶下烧火煮饭吃,听得开门响,慌忙起身来看。
说时迟,那时快,蛋子和尚一脚踹进门来,正踹着棍儿,便曲腰下去绰棍在手。知道里面有人出来,急向木料堆里一闪,闪过。石头陀黑暗里急切不辨,见大门开着,便钻出外去探望。蛋子和尚乘着披屋下有些灯光透出,到对着里面天井一溜进去。这边进去的还不晓得里面详细。那里面暗处,有个老婆婆先已瞧见和尚,叫声:“啊呀!又是一位罗汉来到,死也,死也!”
蛋子和尚听得声音,情知有些蹊跷,却待进步盘问,只听大门右扇开的一响,是那石头陀作势推开。蛋子和尚慌忙退出,仍伏在木料堆边。只见那石头陀踏进门内时,覆身向外,发狠的鬼叫道:“有谁大胆的,敢进来么?”喊了一声便坐身下去摸那地下的棍儿,谁知这棍落在蛋子和尚之手。和尚有了器械,早壮了三分胆气,那时看得仔细,就他蹲下去时,做个水面捞衣势,将棍可对着他屁股竭力向上一挑。那头陀出其不意,精头皮倒垂磕下,横身卧地。蛋子和尚怕不了事,举棍又打下去。那边把右手来挡,正迎着棍儿去得重,只一声响,打折了两个指头,连皮儿挂着。石头陀负痛便叫:“好汉饶命!”
蛋子和尚已知得了便宜,左手持棍,右手揸开五指,一把抓去,连腰胯连肚皮做一堆儿提起,到天井里面高高的向下一掷,那头陀杀猪也似叫喊。蛋子和尚向前一步,将右脚劈胸踹定,捻起升箩般大的拳头在他脸上晃一晃,喝道:“贼头陀,你要死要活?”那头陀方才认得就是落水的和尚,只叫:“师兄,是俺得罪了,饶命罢。”
蛋子和尚骂道:“贼头陀,我只道你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,少林寺出尖的打手,原来恁般没用的蠢东西。叫甚么石罗汉,你便是铁罗汉,我也会销镕你起来。迎晖寺前偌大一块大捣衣石,我也只一拳打个粉碎。先前我再三让你,是我出家人本等。你又到林子里面来寻趁我,你实说在此做甚勾当,惹得他家啼啼哭哭。快快说来还有个商量,若半句含糊,我也不用棍打,只教把你做个捣衣石儿,试我拳头一试。”
说罢,便把棍儿撇下,右手捻起拳头待打。那头陀心慌,又被蹬紧了胸脯好不自在,尽力叫道:“佛爷爷佛祖师,放俺起来,待俺细说。”蛋子和尚道:“贼头陀,便放你起来,料你也不敢走。”却待松脚放他,只听得屋里黑暗中有人叫道:“师父与我家伸冤则个!莫放松他。”
蛋子和尚认得就是先前一般的声音,定了脚看时,只见个白发老婆婆,腰驮背曲,半蹲半走的摸将出来。到天井中,朝着蛋子和尚,连连的磕头,只叫伸冤。蛋子和尚道:“老人家不要多礼,你有甚冤情,快说来,我与你做主。”老婆婆道:“这天杀的,坏了我家媳妇母子两口的性命。”只这一句引得蛋子和尚心头火起,将脚跟向那头陀的心坎里狠力的蹬上一下,那头陀大叫一声,口中鲜血直喷出来。有诗为证:
僧家净业乐非常,何事芒鞋走十方。
做贼行淫遭恶报,分明好肉自剜疮。